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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崇轩:毕飞宇短篇小说近作批评 | ||
深入时代的精神世界 当代短篇小说,是我喜爱、研究的领域。在《中国当代短篇小说演变史》一书中,我精选了15位代表性的短篇小说作家,作为支撑全书的基石。在上世纪90年代之后到新世纪的“多元化文学”时段,遴选了五位作家,分别是:史铁生、韩少功、铁凝、刘庆邦、毕飞宇。前四位都是“50后”作家,只有毕飞宇是“60后”作家,称他是“60后”的代表性短篇小说作家,应该没有错。我喜爱毕飞宇和他的短篇小说,说是“毕粉”也不夸张,我一直跟踪他的短篇小说创作,几乎读过他全部的作品,还写过两篇综论式的文学评论:《论毕飞宇的短篇小说》《倾心营造小说的形而上世界》,还有一两篇单篇作品评论。我曾相信毕飞宇是最出色的短篇小说家之一,他会源源不断地写出具有时代精神的短篇小说力作和精品。 但是,近十几年来,我们很难看到毕飞宇的短篇小说新作了。即便有一篇,也没有多少影响。这对一个以短篇小说为主要文体的作家,可以说是一种“危机”。直到2025年的秋天,读者欣喜地看到,毕飞宇一连串地在《人民文学》《作家》《收获》上,推出他的三篇新作:《仰泳》《小胖的六月十一日》《打野》。我先睹为快,多么期望看到他的探索和创新啊!但结果却让我有点失望,前两篇作品质量平平,掉到了他的水平线之下,后一篇作品可谓作家的力作,但也没有达到他既往的艺术高度。而其中根本的问题,是作家对时代、社会、人生,已然变得隔膜、迟钝,很难扣准时代精神的脉动了。 毕飞宇是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小说创作的,90年代中期进入爆发期、高峰期。创作高潮持续20年之久。最初他是以“先锋派”作家鸣世的,但他很快扔掉了西方现代派这根“拐杖”,探索一条现代与传统交融、城乡题材结合的创作路径,形成一种现代现实主义文学型态。他比当时的先锋派作家出道稍晚,但转型要早,显示了他的敏锐、远见。他短篇、中篇、长篇小说皆擅,而对短篇小说更为执着,也更有优势,短篇小说创作贯穿着他的创作生涯。从《哺乳期的女人》到《生活在天上》,从《地球上的王家庄》到《相爱的日子》《虚拟》等,一系列的短篇小说佳作,表现了当下的、历史的社会、人生情状,洋溢着独特、丰盈的时代精神,得到众多读者的喜爱、好评。他的中篇小说《青衣》《玉米》等,长篇小说《平原》《推拿》等优秀作品,都创作于这一时期。 谈到小说的时代精神,由然想到鲁迅关于短篇小说的精辟论述:“一时代的纪念碑底的文章,文坛上不常有;即有之,也什九是大部的著作。以一篇短的小说而成为时代精神所居的大宫阙者,是极其少见的。”“仍可借一斑略知全貌,以一目尽传精神。”这些简练论述,是文学家们耳熟能详的,但其中的深意却未必能领悟到。鲁迅强调了小说可以成为时代精神所居的“大宫阙”,长篇小说容易达到,而短篇小说“极少见”,但“极少见”并不是“不会有”,如他的《故乡》《祝福》《伤逝》等,就堪称时代精神的“大宫阙”。鲁迅又认为短篇小说是“管中窥豹”,不仅可以窥见豹子的全貌,更可以窥见豹子的“精神”。不管是“时代精神”还是表现对象的“精神”,鲁迅揭示的就是小说的深层规律,它的最高追求就是表现时代精神和人物精神,即使不能成为精神的“大宫阙”也可成为精神的“小神庙”。短篇小说的价值就在这里。 什么是时代精神呢?百度百科的解释是:“时代精神是每一个时代特有的普遍精神实质,是一种超脱个人的共同的集体意识。”这一解释的关键词是:特定时代,精神实质,集体意识。所谓精神,就是人的意识、思维、情感等主观活动。特定时代形成人们丰富复杂的精神、理想,汇聚在一起就构成了时代精神。个体精神是多样的、琐碎的、狭隘的,个体精神化繁为简,去粗取精,形成潮流,它就演变为一种时代精神。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潮流,在无形中影响着社会的变化、行进;支配着民众的思想、言行。因此,时代精神是包含着社会的和个体的两种形态。时代精神又分现实的、历史的两个维度。每段历史都会有自己的时代精神。而正如克罗齐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当作家立足当代,去探寻、发现某段历史的时代精神时,他的观念又必然受到当代的制约、影响。人生、社会、世界,既有现实的、物质的一面,又有理想的、精神的一面。作家的创作,表现现实的、物质的一面,自然是需要的,但他最终的目的,是揭示、呈现理想的、精神的世界。 一个优秀作家总会有众多读者、拥趸,在今天则变成了“粉丝”。我在网络上,看到毕飞宇三篇小说的文本下方,有许多读者的“点评”。他们实话实说,一针见血,对前两篇小说给予了犀利的批评,说:作品“感觉平淡”“莫名失望”“味同嚼蜡”;说作家“下笔犹疑、迟缓”;毕飞宇“也老了”“英雄迟暮”。而对后一篇小说则给予热情肯定,用“感慨颇多”“惊喜发现”,表达他们的阅读感受。普通读者的阅读体会,证实了我的细读判断。对现实社会的隔膜、茫然,对时代精神的无从把握,也不是毕飞宇一个人的问题。众多的“50后”、“60后”作家,现在已是六七十岁的年龄,逐渐地疏离社会、时代,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当然,年龄不应该成为一个主要问题,只要思想不老,融入时代,他们仍会写出富有艺术生命的作品。 小说中的时代精神脉动 如前所述,作为个体的时代精神,是一种多样而复杂的主观心理与思想倾向。毕飞宇把个体的时代精神,理解为一种个人经验、情感等。他说:“人在写作时,身体里会有一些柔软的部分,这些柔软的部分一旦被触动,就会有一些调皮的东西迸发出来,这些迸发出来的东西很可能就是一部作品。从我个人来讲,作品的产生大多来自自己身体里迸发出来的东西,它们是经验、情感和愿望。”他在这里所讲的,是作家在创作过程中的主观心理和精神活动,也是一个作家感受、融合社会、人生的内心历程。在这一过程中,主体与客体的时代精神,得到了相遇、交融、提升。从经验到情感,从思想到精神,是一个不断从个体到群体,从感性到理性的发展、升华。 毕飞宇在他的短篇小说中,表现了从上世纪60年代到新世纪之初,社会与人生中的时代精神。譬如《蛐蛐,蛐蛐》写的是童年记忆中捉蛐蛐、斗蛐蛐的情景,隐喻了“文革”时代人的凶残本性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仇恨、互斗。譬如《彩虹》描写了两位年迈多病的知识分子夫妇,困居高层楼房对亲情、人情的渴望、想象,揭示了现代社会人的寂寞、孤独、无奈。譬如《虚拟》围绕献身教育的祖父的教育理想,展开了祖父、父亲、孙子三代人之间的纠葛恩怨,凸显了老一代人崇高理想对后代的深刻影响。从这些短篇小说中,读者可以强烈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时代精神,作家对社会、人生体验的深入、细微。 但在毕飞宇近期的短篇小说中,这种时代精神的脉动却难以扣准了。《仰泳》写的是一个贪腐官员出狱后的生存、精神状态,这是一个关于反腐败斗争与官员沉浮的故事,自然有着普遍的、特别的社会、人生意义,也是读者感兴趣的题材。譬如社会和民众对贪腐者的认识、洞察、期望,落马官员对世事、人生的反思、忏悔或者怨恨、对立,等等,都应该是时代精神和主题的应有之义。但在这篇小说中,作家只是描写了这个腐败官员出狱后,离群索居的生活与孤独、空虚、无聊的内心世界,既没有写出社会的时代精神,也没有写出个体的时代精神。主人公老马的生存与心理,对于他个人也许是真实的、痛切的,但与社会思潮、时代精神却是难以吻合、相通的,因此缺乏普遍性、典型性,难以与读者发生共鸣。《小胖的六月十一日》,刻画了一个年轻的房产中介经纪人兼滴滴车司机小胖,一整天的疲劳工作,和内卷、无奈的心理活动。这是中国当下相当一批年轻人的工作与生活状态,其中不乏高学历者,小胖就是一个。写这样一个群体的生存与困境,打拼与前景,煎熬与愿望。全社会以及人们对这一群体的认识、理解,对他们的同情、担忧。这个群体的真实生活情状,对社会、国家的影响、作用等;自然是一个尖锐、重要的社会问题。作家捕捉到了这一题材和这一群体,当然是有意义和价值的。但他却没有进入时代精神深处,没有独特的思想发现,只是泛泛而写、反映了这些人物的艰难与不易,有如一篇写实的通俗叙事。从普遍的生活中发现独特,从独特的人物中把握住普遍意义,才是小说创作的基本规律,毕飞宇在这篇小说中却只迈出了第一步。 毕飞宇毕竟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作家,面对变幻莫测的社会生活,有时力不从心,有时则游刃有余。《打野》就是一篇有力表现时代精神的佳作。作家聚焦一个城市小家庭,四代六口人围绕野菜——“荠菜”展开的矛盾纠葛,呈现了不同年龄观念的人之间微妙、有趣而复杂的精神碰撞、博弈。说直白一点,就是野菜与蔬菜,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一种思想矛盾与纠缠,而这正是当下时代精神的一种集中体现,演绎在无数的城乡家庭中。正如毕飞宇所说:“作为一个小说家,我必须告诉自己,捕捉了某种情绪,也许就表达了一个时代。”当然,小说有观念化、图解化痕迹,一些情节细节有人为因素,对人物特别是主人公母亲的情感精神发掘不够充分,但这些并不妨碍这篇小说成为现实的力作、佳作。这是一个复杂而富有张力的文本,在貌似写实的叙事中有反讽、有象征,给作品平添了一种现代色彩,也扩展了文本的阐释空间。 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成为时代精神的探寻者、发现者、引导者。譬如19世纪到20世纪的俄罗斯文学,之所以涌现出一大批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就是因为这些作家敏锐地把握住了时代精神,并深刻地在文学中表现出来。比如屠格涅夫1862年出版了长篇小说《父与子》,塑造了一个独特的平民知识分子形象巴扎洛夫,引起了新老读者的严厉批评与詈骂。但正如书评家常风所指出的:作家实质上创造了一个“踏在‘未来的门限上’,一个新的时代的萌芽,社会演化的一个阶级”。(常风:《窥天集》,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29页)巴扎洛夫是一个未来的“典型”人物,他的身上积淀着丰富的时代精神。而现实中的读者还未能理解这部作品。当下的中国作家匮乏的就是这种探索、把握时代精神的能力。当今的中国社会千变万化,扑朔迷离,精英知识分子文化也鲜有那种清晰的理性判断。但多元混沌的现实,依然有时代精神的蛛丝马迹,依然有思想潮流的奔涌。只要作家深扎现实土壤,接纳现代理论,时代精神是完全可以得到把握和表现的。 人物身上饱含着时代精神 我在《倾心营造小说的形而上世界》一文中,评论毕飞宇的人物写法时说:“譬如在人物塑造上,他认为短篇小说由于空间狭小,不利于塑造人物性格,而适宜刻画人物的情感和精神特征;而中长篇小说由于空间阔大,可以充分展开人物的性格发展。”当代短篇小说中的人物塑造,经历了一个曲折的演变历程。从最初的强调人物个性,到随后的突出共性(如阶级性),再到后来注重人物生存、命运,然后到现在着力写实、表现人物精神。文学中的人物形象,反而越来越淡化、模糊、薄弱。这是一个复杂的理论与实践问题,这里不作赘述。我想表达的是,短篇小说人物,最重要的特征,一个是性格、形象,一个是情感、精神。而真正有价值、站立起来的人物,一定是这两种元素、特质,有机融合的人物形象。而情感、精神特征,是一个人物的灵魂。精神特征,毫无疑问是现实的、时代的。毕飞宇短篇小说中,不放弃人物的性格、形象描写,但着墨不多,他更重视的是人物的情感、精神。但能否抓住人物的时代精神,要看作家的现实生活积累和理性洞悉能力。 毕飞宇众多的优秀短篇小说,总是有一个平凡质朴、富有诗意而又饱含时代精神的人物形象。譬如《哺乳期的女人》里的乡村妇女惠嫂,在汹涌的市场经济潮流中,显示着她自然而博大的母爱。譬如《地球上的王家庄》中那个知识分子家庭,一老一小父子二人对外面世界的想象与探寻。譬如《相爱的日子》里,那两位城市打工青年在艰难的生存与打拼中,制造着貌似“美满”的情爱与性爱。这些人物都很普通,甚至微不足道,但他们的情感精神却植根在时代中,个体的心灵、意志与大多数人乃至时代精神是相通的,汇聚成一种普遍的精神潮流。这种个体的时代精神未必都是正面的、主流的,但它表现了普通民众的一种愿望、意志,成为一种潜在的精神脉动。这些小说之所以感人至深,就是因为它们触发、打通了众多读者的朴素感情与集体意识。 当一个作家不熟悉描写的人物,他的思想观念又不能破译变化着的现实生活时,他笔下的人物就很难体现出充沛的时代精神,读者就会感到沉闷无趣、味同嚼蜡了。《仰泳》中的老马,出狱后脱离了社会、人群,把在楼顶泳池中的“凫水”当作唯一的乐趣,最后竟偷偷放掉泳池存水,把自己吸附在出水口上。老马的这种生存状态并没有什么独特性,他放掉泳池存水是为了报复他人来游泳吗?也看不出人物的心理动因。因此,这一人物缺乏文学形象的独特性、丰富性、代表性。作家也努力表现了他的情感、思想。如对自己一生由胜而败的困惑,对过去美酒香烟日子的怀恋,对离他而去的妻女的怨恨、怀念,如浮在水面上直视蓝天感受到的深邃、虚无感……他的这些心理意识活动,显得封闭、狭隘,跟社会、个体的时代精神似乎并无关系。这是一幕以老马为主体的独角戏,它既不是写实的,也不是浪漫的,更不是现代的。作家在创作时没有找准它的定位,更遑论人物的时代精神?《小胖的六月十一日》里的小胖是一个写实性的城市打工青年形象。在南方城市梅雨到来的某一天,主人公上午作为房产中介经纪人跟客户耐心谈买房,中午下午冒着酷热开滴滴车,晚上与伯父去东郊山上捉可卖钱的蜈蚣,过着忙碌、疲惫、空虚、无奈的世俗生活。这种年轻人的生存与生活,在当下城市比比皆是。作品的描写是真实的、普遍的,但却鲜有作家的发现、提炼。作家也力图写出人物的情感与思想,如他对这种忙碌、平庸生活的疲惫、无力、苦累感;如家庭生活、世俗生活所迫,激发的金钱、物质欲望的不断滋长;如在东山捉蜈蚣时感受到的快乐与对温暖童年的回忆……这些都是真切的、鲜活的。与《仰泳》中的老马的问题一样,作家对小胖只是如实描写,同样没有发现、提炼。特别是写到伯父时,漏出一则“猛料”,小胖的学历是明清史研究生毕业,而如今却成了一个“内卷”的打工者。作家对这条“暗线”也没有在故事中适当展开。小胖的时代精神还局限在他个人的生存与困扰上,还难以汇入打工青年群体的时代精神潮流中。 《打野》中的“母亲”等形象,以及城市家庭生活,则是毕飞宇烂熟于心的,对现代文化与传统文化的矛盾纠葛,也是作家做过观察与思考的。1998年发表的《生活在天上》写的就是一位老母亲在高层楼上养蚕的故事,揭示了传统农民同劳动、同自然的一种宿命般的关系。在2025年的《打野》中,作家同样以城市家庭为背景,书写了一位老母亲的形象。这是一个和睦而温馨的小家庭,六口人的“四世同堂”,寡居的母亲从乡下来到城市儿子家,成为全家的重点保护对象。她与儿子、孙女、重孙女等都能和谐相处,但在荠菜问题上却与孙辈两代人发生了矛盾。孙辈不爱吃、不认识她念念不忘的荠菜,使她伤感、忧虑。但她与荠菜的故事,被孙女“铁红柿子”传播到网上,竟奇迹般的成为“网红”。母亲善良、慈祥、节俭、勤劳,是中国传统母亲中的代表形象。她对荠菜的执念、挖野菜的行为,成为城市“打野”的先行者,无数年轻人效仿的榜样。这一情节是真实的、感人的,但也是一种反讽,一种隐喻。母亲的观念、精神自然是传统的、落伍的,却也是深厚的、博大的。珍惜粮食,喜爱荠菜,是她前半生“饥饿恐惧”的“后遗症”。她让孙辈记住荠菜、不忘劳动,又体现出她朴素的劳动观、自然观,与对世事的长远眼光。这种认知与行为又是现代的,甚至后现代的。最后,当坐在轮椅上的母亲被推到体育场草地中央的时候,无数的年轻人喊着“奶奶”,母亲成为大众的母亲、山呼海啸。此刻,母亲又升华为一位睿智的象征形象,尽管这象征带有某种幻象。母亲身上的时代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 今天的中国作家,面对的是一个空前复杂、多变的世界与时代,既往的生活经验、人生感悟、思想理论、价值观念等等,都遭到了颠覆与挑战。不要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作家,就是七八十年代的作家,也很难认识、理解这个世界和时代了,把握那种混沌的、深藏的时代精神谈何容易?但一个作家如果对时代精神的潮流、态势、动向,茫然无知、难以辨析,他一定写不出富有思想艺术价值、又能感动启迪读者的好作品。因此,有抱负、有远见的作家,就一定要全身心地深入当下的社会、人生,熟悉各领域和各种人的生活;还要开放思想,努力汲纳现代的、古典的思想理论,特别是现代的社会学、文化学、科学、哲学等;现代主义文学与理论,自然更不待言。舍此别无他法。在当下做一个随波逐流、哗众取宠的作家不难,做一个淡泊宁静、厚积薄发、开宗立派的作家却很难。 (《文学自由谈》2025年第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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