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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阳:和阎连科下盘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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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 局 棋者,奇也,疾也。但凡下中国象棋,人总爱出奇兵,快速推进,可阎连科不然。敬他一代名家,年长我几轮,请他执红先走。却见他只是起马,飞象,仙人指路,我当头炮,他只见招拆招,连个车都出动得姗姗来迟。我窃喜:这么下去你怎是我对手?转念想,楚河汉界内外,我后生小子攻得起劲,仿佛二十世纪文学锣鼓喧天,阎氏却忒不急不躁,以静制动,又恰似十九世纪文学有容乃大。你听他说:“二百年后的今天,我们手捧二十世纪的伟大作品去谈论十九世纪的伟大作家与写作,也仿若手捧沙砾论高山,抓一把草芥去谈林木。文学在(与)十九世纪的两相比较上,那该是何等的沙砾与山脉,芥草与林木。” “二百年后的今天”,应该是针对十九世纪初期文学而言的,后面却紧跟着笼统的一句“二十世纪”,谈的不全是十九世纪初期作家,作品也不集中在十九世纪初期,这数学就做得让人有点儿懵。对此咱也先不较真。关键是,把两个世纪的两种文学,一下从天平上分出这么个高矮胖瘦来,公正吗? 十九世纪文学,总体好读易懂,是因为写法上总是持上帝视角:张三怎么想,李四怎么说……都是作者在安排。这在叙述伦理上是虚假可疑的,世上谁能做到洞悉这一切呢?表面上透明,内里其实不透明。所以每每用戏剧性转折和巧合,来强行推进。就拿被阎连科津津乐道的《简·爱》来说,有人一针见血批评,只有让罗切斯特太太好好活着,简·爱和罗切斯特才没法生活在一起,而那才将有力表明,简·爱拒绝违拗自己的良心。故事本应到此结束,可夏洛蒂·勃朗特竟安排罗切斯特太太轻而易举被烧死,这个巧合性事件的插入,大大削弱了简·爱的品质,使之失去了许多意义——二十世纪文学,反思的不正是诸如此类? 它要走出叙述伦理的这种虚假,变全知为限知,在有限视角中,写出故事的真实在场感。这便不能不发展出新的叙述方法,乃至实验技巧,于是作品开始变得难读了。思想观念上的这种进步,注定伴随着阅读感受上的这份代价。表面上不透明,内里倒开始变得透明。十九世纪文学和二十世纪文学,因此没法简单比大小。若论表面之透明,也许是前者“杰出、伟大”,若论内里之透明,“杰出、伟大”的却恰恰是后者。 如此一来,用十九世纪碾压二十世纪,就显得情绪化,直接影响下棋的节奏了。阎连科出棋的缓慢从容,正是十九世纪文学在表面上的透明风格:令每一步都顺着对手的接受惯性,透明地展示给你看,不让你轻易警觉它的意图。讲爱的博大,讲宽恕、同情和纯美,使你不设防。可这是对弈啊,能真透明到底?对不住了,阎先生,你兀自沉浸于十九世纪文学的稳笃笃气场,别怪我挟二十世纪文学之风,凉飕飕杀将过来也。 解 杀 在我凌厉攻势下,阎氏也开始入戏。野马分鬃,白鹤亮翅,灵蛇出洞,黑虎掏心,鹞子翻身,吴牛喘月,鲤鱼打挺……终于一记猛龙过江,把小卒子弄过了河。刚才棋风保守的他,渐渐地放开手脚,把过河的兵当成车,合纵连横缠住了我。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阎家军飞起来啦! 军头阎连科在棋盘那头笑。他笑,十九世纪文学原来也可以浪漫地飞起来,而不必尽如现实主义那般,仅仅留住苍凉人世间的素朴情怀。他开始审视自己写在《受活》扉页上的诗:“现实主义——我的兄弟姐妹哦,请你离我再近些。”他仿佛也开始察觉,引用了这首诗的上述文章,把十九世纪文学压缩为了现实主义文学:“《受活》出版后,在中国文坛引起的关于现实主义之争吵,今日回忆已是季雨中的几滴水。然那几句关于现实主义的平素寡白话,是清晰地透着我对十九世纪之写作,有着巨大的一种敬畏感。” 敬畏十九世纪文学,原来主要是敬畏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却似乎忽视了,十九世纪还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浪漫主义文学,后者在段位上不逊于前者,而正如他手中此刻过河腾空的兵,是自由自在飞起来的。浪漫主义文学的奇幻想象、夸张和变形,倒与二十世纪文学,有前后脉络可寻。比如让人变甲虫,难道只是卡夫卡独家兴起的“让世人愕然”的现代主义写法?不,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已有很多类似的描写,高尔基早期的浪漫主义小说《伊则吉尔老婆子》里,丹柯掏出心来变成火把,不就证明变形手法早在十九世纪文学里已有了吗?当阎连科用“义无反顾地背离着过去的十九世纪之写作”概括卡夫卡时,便显得有点儿轻率了。 既然主张回到十九世纪文学这座宏伟的大山,就该看到十九世纪文学的完整面貌。仅仅挑出现实主义来立论,放大为全局,不严谨。而当这样客观看到十九世纪文学的全貌,它和二十世纪文学,才不至于被截然割裂开来理解,相反,获得了发展上的某种连续性,像阎连科那样及时醒觉而连环解杀。我扛得住他步步惊心的杀招吗? 中 局 任凭我喋喋不休,唠叨阎连科棋风与文风之关系,老阎不中计,不被我分心,一语不发地,只来回拉锯。怎样才能引他开口呢?我心生一计:“你无语凝噎,这种沉默也妨碍了对语言的敏感,妨碍了对十九世纪文学的准确理解!”接着道出一番理由来—— 你提到一大串十九世纪作家的名字,有两个明显的疏漏。一是,提到的全都是小说家,浑不见马拉美、瓦莱里等诗人,视野上至少是偏颇的。二是,即使提到小说家,即使简略,也漏了在我看来不该漏掉的名字,比如福楼拜。我为何会注意到这两处疏漏? 因为觉得他们几个被你漏掉,不是偶然的。同是十九世纪作家,他们的共同点是,开始自觉关注文学创作的语言问题,而这是你在谈十九世纪文学时忽略的。前面我们说过,十九世纪文学整体上习惯于全知全能的视角,于今看来不够真实,和现场总隔了一层,在哲学和伦理上不能服人,因而不是最佳写法。然而从十九世纪末起,马拉美提出“纯诗”,瓦莱里亮出名言“诗是用词语写的”,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等作品,从叙事文学角度,作出了他在法语原文上表意精妙、而抗拒翻译的书写努力。这都表明,十九世纪作家们已开始感到,光有对世界的博大深沉的爱是不够的,因为语言作为任意性的符号系统,不能将这份情怀如其本然地传达出来,起不到传达工具的作用。在这种情况下,毋宁承认,对文学而言,世界不是自明存在的自然世界,而是语言文字构筑的意义世界。阎连科对十九世纪文学的讴歌,之所以回避了十九世纪文学在写法上的局限,恐怕和他没注意到上面这些事实有关吧? “我谈到了中国十九、二十世纪白话和文言。”阎连科开口了。“这正是我要往下说的,”我当即念诵起他文章里这一番话,“鲁迅以及他之后的老舍、沈从文、张爱玲、萧红等,这些今天依然在华语文学里,成为我们文学旗帜的伟大作家们,他们那时的写作总体大向是,向已经过去的十九世纪文学靠拢、丰富和致敬,而非向未来二十世纪的文学创造走过去。”说其中有些人在风格上接近西方十九世纪文学,还说得通,说另一些人比如沈从文也是在向十九世纪文学致敬,令人不敢苟同。沈氏表面上从题材到氛围,确实很现实主义化,但骨子里那种写法,让语言不动声色地创造出切身的在场感和身体感,完全是现代式的、二十世纪式的。评论界常拿他的“长河”小说和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小说相比。我想,原因不仅在于二者题材上的相似,更在于写法方面的惺惺相惜——福克纳是在有限的视角中显现事件客观性的写作高手,沈从文何独不然?想通这点,对阎连科的说法,就又得打上个问号了。 且慢,在打问号前,看到了吗,一直沉默着专注下棋的阎连科,竟开口了!我暗生一丝诱敌入坑的得意。中局已过,棋盘笼罩上白热化色调。一不留神,差点被老阎挂角一将—— 妙 着 兔起鹘落,阎家军已杀至我方营前。厮杀中,我正为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扑杀了他一匹马和一门炮而兀自庆幸,却不料倏忽间一个趔趄,我的一个车被阎连科灭掉。原来他放了颗烟雾弹,故意诱我吃他一马一炮,牺牲掉马炮来换取我一个车,剜心之痛哪。看不出阎作家这般处心积虑,竟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太不讲武德了! 也只能怪自家不慎,岂不闻兵法有云,虚虚实实兵不厌诈?而且这和阎连科文章里暴露出的思维,也是一致的,没啥可诧异的。 他盛赞十九世纪文学之际,就在干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正是这种尊崇敬畏感,让我很早就茫然而思十九世纪人家在写‘人世文学’(人的文学与人之世界之文学)的世纪峰作时,而我们的口舌和笔墨,在同一世纪的百年里,还在闭门说写公案、狭邪和儿女英雄的传奇期;还在文言文和浅白话的古典文学墙围内,自得地打坐或吟唱。”遣词的生硬晦涩(如“茫然而思”“峰作”),造句的疙里疙瘩(“而”字明显多余),都先不去说它。让人纳闷的是这种思维:为证明十九世纪西方文学的伟大,就抬出同一世纪中国文学的不堪来加以陪衬,好像非如此,不足以直奔自己急于抵达的目标,这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又是什么?不幸的是,用来比照的这个反方,压根儿是不存在的,是阎连科自己臆想出来的。公案小说、狭邪小说以及儿女英雄传奇小说,哪一项在当时不属于深刻反映清代社会生活的现实主义小说?它们或赏善罚恶,或“近真溢恶”,或忧世伤生,哪里是在“自得地打坐或吟唱”?说出如此违背文学史常识的话,阎连科为什么要厚此薄彼、贬低十九世纪中国文学的现实主义实绩,来反衬十九世纪西方文学的成就呢? 这起先令我深深不解。如今,待到我亲身领教阎连科以退为进、富贵险中求的妙着,方悟出人鬼一线间的江湖真理。天摇地动这局棋,鹿死谁手? 残 局 好教各位看官知晓:自车马炮翻过楚河汉界,阎家军一改温柔敦厚之风,敌军围困万千重。刚才还如同十九世纪文学不紧不慢,细水长流,此刻却俨然像二十世纪文学革故鼎新,高歌猛进。难道真是老实之人不可欺,一发起飙来势不可当? 不是的。这是人格无意识在起调控作用——道德伦理与隐秘渴望的统一。不错,阎连科从审美和人文立场出发,把握十九世纪文学。但二十世纪以后的权力视角,正在从政治立场上,对审美立场作出反思。这就是虽没被阎连科明确意识到、却真实隐藏于他内心的无意识——审美背后也有权力。比起二十世纪文学的许多写法来,十九世纪文学,更多地闪烁着人性的温润光泽,渗透着爱的博大情怀,但这一切在无意识里,也是一种权力逻辑的不动声色展开,阎连科棋风的双面性,正体现了这点。拿他举出的两部十九世纪小说为例—— 《傲慢与偏见》诚然被他纳入“十九世纪文学之钟的惊天震响”之列,英国文论家伊格尔顿却指出,这部小说靠情感和经验发挥作用,非常适合完成宗教留下的意识形态任务,即带给工人阶级一种“想象性的自我满足”的审美意识形态,让他们边读《傲慢与偏见》,边因其温馨和谐的乡村田园生活描述,而丧失革命斗志,方便统治阶级以这部小说,作为政治反抗的解药。你能说这种分析不深刻? 又比如,谈到另一部作品时,阎连科甚至顾不上语带夸张: 我曾经在一次多年前的饭局上,先一步至宁静的饭店雅间后,见到一位可敬的青年作家比我到得早,二人握手时,看见他手里正捧着一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字字句句读,见我在盯看他手里的书,他说了一句非惊天动地却让人终生难忘的话—— “阎老师,我觉得我们都不配读人家的书。” 你是你,你不能代表别人。一口一个“我们都不配”,唉,这个“可敬的青年作家”,太容易被感动了,连带把阎连科也给感动了,有点矫情。真是吃不消这种矫情的哭丧脸。你们就不愿意转换视角想想:那个自身道德堕落的上流社会,把他们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色情事件,掩盖于冠冕堂皇的光圈下,却疯狂攻击安娜光明磊落的爱情,这出悲剧对善恶二元的渲染,底子里还是在强化精英和大众、雅和俗的区隔啊。在这种区隔意识没得到根除以前,这部伟大小说,同样需要接受权力视角的质疑和检验,因为那种高高在上的、带有宏大叙事意味的声腔,同样并非天经地义。这些,仿佛都以无意识形式,被憋在了阎连科内心深处,终于化作他最后一搏的动力—— 闷宫将,险些要报销!丢卒破士,辣块妈妈!抽车将,哎呦喂!双鬼拍门,啪! 一声“啪”把我惊醒,床头昨晚没看完的书——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啪”地掉在脑袋旁。正是:垂死局中惊坐起,原来一帘幽梦里。 (《文学自由谈》2025年第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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