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 : 天津文艺界  >  文联刊物  >  文学自由谈
王计兵:想做一只云龙山的猫
日期: 2025-08-06 09:53 稿源: 《文学自由谈》编辑部

  近两年出行的次数多了,心情就渐渐平稳下来。通常出行,我会选择夜晚乘坐绿皮火车的卧铺,经济实惠。一觉醒来就抵达了目的地,又节省了住宿费用,可谓一举多得。可是,一整节车厢只有我一个人的情况还是初次遇到。今夜出发去徐州,参加第二天的一个活动。当我登上列车,才发现整节车厢只有我一个人。突然感觉自己特别重要,仿佛代表着一节车厢的寂静与喧嚣、醒着与睡着。随后,列车员、列车长和销售食品的人员相继从车厢路过。列车长询问了我的相关情况,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表达了感谢。乘务员拿着小喇叭播放乘车注意事项,经过我时故意放慢速度。最热情的是推着零食车叫卖零食的人。他在我对面的铺位上坐下来,一件一件从提篮筐里拿出各种食品,一一向我介绍。这让我特别尴尬。本来我家就有一个小小的杂货铺,我明白各种食物的进价。平时进货时,一个商家比另一个商家贵了一毛钱,我都能敏锐地感知并拒绝进货,何况是在行驶的列车上。每件食品都是我们售价的两倍以上,可是面对他的目光,我还是买了一包10元钱的零食。我不想背负自己内心的亏欠感。行驶中的列车像一个巨大的摇篮,何况我坐的是卧铺。在悠悠荡荡中,就到达了徐州。如果路途之中能出现一个梦,将是无比美好的感觉,是梦想和旅途的完美结合。但是没有。这些年来,我已经很少做梦了,甚至对梦已经有了一种近乎渴望的情绪。我希望有梦,希望被梦带进另一个多维的世界。在梦里,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却无需承担任何结果。只需在梦醒的时候静坐一会儿,就可以把一切恢复如初。

  徐州的早晨还是非常清冷。幸亏我带了一件备用的棉马甲。穿上马甲,还是感觉到双臂被冷紧紧包裹。到站后,我打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带着我在广场上兜兜转转,招揽同行的旅客。他又将同行的旅客从徐州站送到了徐州东站,又从徐州东站接上了另一位返往徐州站的旅客。好在我不着急,也顺带着透过出租车的车窗观察着这座早已充满现代气息的古老城市。尽管如此,出租车把我送往目的地时,天依然黑着。前方还有一千米,路边又出现了两个打车的行人。司机停了车,透过车窗和他们攀谈。打车的旅客发现我坐在出租车上,表示不愿意和别人同乘。司机赶忙解释说我马上就要到站了。我也顺便做个顺水人情下了车。——你有没有观察过清晨的鸟?天还没亮,就有鸟发出鸣叫,这种鸣叫声像是鸟的轻声细语。它让我想到当年我在工地打工的生活,也是每天清晨,早醒的工友轻声交谈,一面聊着从前和未来,一面又怕打扰尚未起床的其他人。聊着聊着,天就完全亮了。而鸟鸣声也热络起来。一些鸟从枝头落在地面,又从地面跳上枝头。这种感觉很棒,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这种喜悦不希望用笑容表达,只需微微翘起嘴角,让喜悦带着清晨的清凉。崭新的一天刚刚发芽,一切还显得那么柔嫩。

  现在是清晨的六点钟,距离九点半的会议还有三个半小时。这也是我身为徐州人,第一次在清晨背着行囊走在徐州的马路上。暂时还不需我制定目标,我只需要无所事事地走着,我只需要悠闲地踱步,聆听这些鸟鸣。渐渐的,晨练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我成了行走在故乡土地上的背包客。鸟类和人类各自按照自己的秩序,享受着这一个共同的清晨。没有什么是独立于这个世界的,谁又能说谁不是世界的一部分?没有谁是永恒的,除了时间。不是时间太匆匆我们抓不住,而是我们太匆匆时间抓不住。每一个生命都像是时间清晨的一滴露水。

  小时候,徐州于我们而言是远方的存在。若是谁去过徐州,那便是去过大地方、见过大世面的人,会成为整个村庄的骄傲。所以,这次被徐州电视台邀请做访谈节目,我怀着难言和畅谈的复杂心情。节目访谈比预期延长,原本一次一个半小时的访谈,后来延长到四个半小时。录制完成后,导演说:“没想到你居然是如此健谈的一个人,不像你说的那么内向。”可是离开访谈节目现场,我又回归到内向的状态。

  徐州,尽管是我的故乡,可我的家乡只是徐州下辖的邳州市官湖镇的一个偏远村庄。我曾经像徐州这棵大树上的叶子,青葱,墨绿,以为秋天好远。现在我已经56岁了,更多的岁月已经金黄,翻卷。树说,你们自由了,叶子就开始落……

  对于徐州,我有太多情感需要表达。出生于1969年的我,对徐州最初的记忆是上世纪70年代懵懂记事之时,一群从徐州到我们村庄下乡的知青。每天我都会跑到知青大院门前,看一遍院子里的那块黑板,黑板上那些用粉笔写下的字,让我对知青的精神世界充满了向往。其中一位女知青和我母亲关系特别密切,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我记得,那位女知青农闲时大多会出现在我家。她和我母亲时而轻声低语,时而开怀大笑。她和母亲后来结拜成姐妹,自然也就成了我的姨娘。后来知青开始返城,临别时,我的这位知青姨娘打算将我带回城里。我们家兄弟三个,我有两个哥哥。当年农村家庭大多如此,兄弟姐妹众多,生活条件极为艰苦,吃不饱饭是正常的生活状态。姨娘出于怜悯和同情,加上真的喜欢我。那时她还没结婚,那是一个火热的年代,人们大都怀揣有一份崇高的情怀——尽管后来成为我们记忆中的一段无法磨灭的崎岖岁月。如我母亲所说,如果那时我跟随这位知青姨娘去往徐州,我一生的命运将会被改变。但也有句话叫“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死死抱住母亲的脖子,任凭姨娘如何用力试图掰开我的手臂,我都死死抓住母亲不放,哭得撕心裂肺。最终,我的知青姨娘放弃了将我带回城里生活、给母亲减轻负担的想法。

  岁月可以稀释掉很多东西。知青在我们家的一段往事,如同在一盆水里滴入过一滴墨,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浓墨重彩的改变。但随着岁月不断延长,当年的一盆水早已变成了一条流动的河,这一段浓墨重彩的过往在岁月的流动中便被渐渐稀释和淡化。父亲癌症晚期时住进徐州一家医院,我的这个姨娘也来医院看望了我的父亲,并且推荐一种据说是对治疗癌症有特殊疗效的药。最终这种药还没辗转到我们手里,父亲就过世了。随着父母的相继过世,前尘往事画上了句号,却留下了无尽的悬念和怀想。这次来徐州,我再次想起这位姨娘和姨娘曾经留下的地址,它们像一处积满灰尘的路标,被一场大风吹拂干净。没有谁的一生可以活得天衣无缝,纵然往事如同一块完整的冰,跺了一脚,又会出现大量裂缝。我们回不去了。

  访谈结束之后,时间尚早,我们的车票是晚上七点的高铁,还有五个小时需要等待。因此,我和我爱人决定去徐州著名的5A级免费景区云龙山去看一看。虽说我们是徐州人,但对徐州并不熟知,在徐州游玩,这还是我们生命中的第一次。因为是周六,本应是电视台的朱老师休息的时间,出于故乡人的热情,他决定开车带我们做一次免费导游。说是游玩,其实从电视台到云龙山还是有一些距离,加上周六人多,在景区停车寻找车位就耗费了大量时间,我们也只是象征性地在云龙山和云龙湖匆匆转了一圈。当然,这是5A级景区,山水风景之美自然不用多说,再多的笔墨也有无法抵达之处。夕阳投进云龙湖,映衬着云龙湖水面上如织游船,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我要说的是云龙山的猫,每一只都膘肥体壮,像缩小版的猛虎,可这些“老虎”每一只都温柔无比,任由游客抚摸、搂抱、拍照。据说这些猫大多是被遗弃的宠物猫,一开始数量并不多,面对生人也极其警惕,但随着游客的投喂,这些猫也就慢慢放松了警惕,渐渐成了极温顺的动物。这让我联想到杭州西湖的麻雀,它们甚至可以落在游客的肩上。这种生命之间跨越物种的零距离接触,是相互友好博取的一种信任使然。善意,胜于任何杀伤性的武器,也可以说,善意是人间最好的武器。少年时,我们曾以扑杀麻雀感到自豪。自从我对鸟类产生了愧疚之心,每到一地,我都特别留意遛鸟的人和树枝上挂着的鸟笼。我知道拥有翅膀,并不是自由,真正的自由是没有鸟笼。很庆幸,在云龙山,我没有遇到任何一只鸟笼。

  我们常说有些战争是为了和平,而如果人间充满了善意,又何来战争一说?记得我年轻时,军人出身的表哥警告我,说我的致命缺点就是爱笑,一个爱笑的人在生活中就特别容易成为被欺负的那一个。爱笑也许是我骨子里携带的特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一生我依然坚持爱笑的本色。后来我从事外卖员工作,每一个外卖员都会面临差评、投诉等情况,但在我长达7年的职业生涯中,由于我的笑容释放出的善意,我得到的差评投诉停留在个位数,而我获得的好评早已不计其数,甚至有顾客在评价一个外卖员的留言中写道:“这是一个用微笑治愈外卖行业的人。”云龙山景区的这些流浪猫,随着善意的蔓延,这里的猫越来越多,成为了景区一处随处可见的风景。每一种生命都有独属于自己生命的快乐吧。你看那只正在上树的猫,轻盈的身姿和翘动的尾巴,表现出了那种享受生命的快乐。也许此刻让它做人,它是不愿意的吧。

  突然一声尖叫,一个女生拎着的一个袋子,被一只猫啃了。女生举起手里的伞,那只猫却蹭着她的裤管,来来回回。女生的心肠立刻就软了,转而蹲下来,抚摸着猫的后背,一下一下,像是安慰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她又打开袋子,拿出里面的零食喂起了猫。我和朱老师说,在云龙山,我愿意做一只猫,愿意做一只卸掉指甲的猫。这里的生命因为友好,不具备攻击性,也不需要防御。就像树荫下那些闭着眼睛、在躺椅上听着音乐的老年人,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如此惬意的晚年时光呢?这次活动我所分享的主题是:人生其实就是在酿一场蜜。无论过往经历的花花草草有多苦,有了这样的老年时光,不管一生经历了什么,都值得。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分手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朱老师的孩子今年5岁,今天恰好是孩子的5周岁生日。我们的内心除了感激,又生出一种愧疚心情。这就是徐州,这就是徐州人,在这片孕育着汉文化的大地,文明礼仪早已经深深扎根进每一寸土壤。我们应该像树林,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又相互成就;如此,才有了这普天之下的郁郁葱葱。

(《文学自由谈》2025年第4期)

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版权登记
天津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天津市文联)法律顾问天津华盛理律师事务所
才华律师,魏涛律师,刘会云律师受托维护本刊(网)合法权益。
版权所有 天津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津ICP备11005939号-1 技术支持:津云

天津文艺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