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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佳骏:从对几篇散文的改稿说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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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我床下》这篇作品,通过写蟋蟀,试图勾连起作者对过往生活的回溯,以此表达对社会的某些看法。此文语言是诗意的、浪漫的,但主要问题是立意不深。作者为写蟋蟀而写蟋蟀,蟋蟀写完,文章也就完了,见子打子,没有深挖。如果你写蟋蟀,传达给读者的却不只是蟋蟀的问题,那这篇文章就成功了。假设我们去写荷花,写完后读者读到的还是荷花,这就不好;如果你写荷花、写菊花,除让人感受到自然之美外,还能联想到“佛性”或“人性”,兴许更好。 《相遇》这篇文章挺不错,文字感觉也好。作者主要是写自己的心境,包括对一些诗歌的解读,通过解读别人的诗歌来解读自己的内心。但这篇文章的问题是议论过多。在一篇文章里,作者不能老是跑出来自言自语,要把你的观点隐藏在文字背后。正如写一幅书法作品,整张纸都占满了,留白不够,余味不足,这个是不行的。高手写文章,一定是当你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你留给读者的思考才开始。不能等文章写完,或者读者看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就知道你结尾要说什么。这样挺失败的,所以为文不能故作高深。 还有一篇文章叫《发如雪》,它主要是写亲情,通过头发这个视角来看一个人的变化、人的精神状态。作者写得倒也不错,是这堆稿子里面比较好的,语言也到位,但这篇文章也有个问题:结构比较混乱,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没有一个总体的思路。还有就是主观抒情过多,情绪的宣泄过多,没有节制。文章一定是生于节制,死于放纵的。你看一个人,在那里哭得稀里哗啦,却不一定是最悲痛的,真正的悲痛者欲哭无泪。所以,作者若能稍微把情感控制些就更好了。 以上是我对几篇稿子的看法。总体来说,大家在写稿子的时候,普遍存在这样一些问题:一是立意不深,选材不严。过去散文界有种说法叫“形散神不散”,此观点一直有争议。如果都像杨朔那样写散文,看到一只蜜蜂马上想到农民,这属于牵强式联想,是不怎么好的,立意绝不是刻意。因之,我们在写文章时,先要搞清楚到底要表达什么,而且选材必须要严,不是每一件事儿都可以拿来写成散文,一定要在生命里面发酵、提纯,才能写成文章。二是语言需要简洁。有的文章看似很诗意,其实是华而不实,很多写作者在刚开始写的时候就在玩词句、玩词藻,总想把天下最华丽的语言用到文章里面,以显示自己有学问。其实不然,真正好的文章,是越简单、朴实,越深刻。你看汪曾祺的语言,平白如话,却透出对人生的体悟和生活智慧。三是不懂虚实,缺乏细节。这堆稿子里面大多数都有这个问题,抒情过甚,缺乏一些具体的细节以及场景。缺乏用场面来描写内心世界。写文章,不是要作者跳出来告诉读者这个故事讲了什么,而是要躲到文字背后,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好的文章应该都如此。四是缺乏深度。这个深度说起来很空。深度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它涉及作者方方面面的修养,比如知识积淀和人生阅历等,这些决定了你认识事物的洞察力和穿透力。 早些年,我在主持《红岩》杂志的“文存”栏目时,曾提出一个理念:呼唤有难度的散文写作。如今写散文的人实在太多,造成了对散文门槛的降低。倘若按照文学教科书对散文下的定义,除戏曲、小说、诗歌之外的一切文章都是散文。那这个框子就很大,导致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所以人人都拿起笔来写散文。甚至有人写一句话、一封信,都叫“散文”。其实,严格意义上的散文不是这样的,它应该具有鲜明的文体意识,许多人写的那种文章只能叫作文,不能叫散文。散文一定要有“散文性”,有非常强的精神指向,否则不叫散文。 众所周知,文学是心灵的事业,假设没有经过心灵的参与而创作出来的作品,都不能叫文学作品,只能叫文学材料。现在DeepSeek面市后,把散文搞得有点乱。不少作者投机取巧,用AI写文章,语感千篇一律,虽有形有皮,却无肉无骨。因此,好散文终归是有难度的。怎么做到有难度呢?这需要回到写作的常识,在写作之前要扪心自问:我写作有没有功利性,文章是写着玩儿,还是要表达困境? 除了难度,写作者还必须要有立场,即你为什么写作。好多人写东西写不深,问题就出在这里。不少作者稍微在生活中有点小感触,马上就动笔写散文、写诗,即使在公交车上看到点新鲜事,也会洋洋洒洒写出一篇散文,这是不可取的。所以,写文章首先要有立场,这涉及作者的价值判断。只有具备正确的价值观,才能写好文章。举凡优秀的文人,价值观都是稳定的。譬如说屈原为什么写《离骚》,他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遥为什么写《平凡的世界》,他说,“我不愿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情”。任何伟大的作家,从来都不是在为自己写作,他必定是有利他精神和人文情怀的。其文章深具批判性,对弱势群体充满同情。这类作家跟那些成天坐在家中,或开着跑车去写喝咖啡、喝下午茶的作家有本质的不同。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媒体记者问他为什么写作,他说是为了吃一顿饺子。很多作者都被他的这句话给迷惑了。他说的固然是事实,当年在乡下生活的莫言,因家庭贫困吃不上一顿饺子,渴望通过写作改变命运和人生,让自己将来有饺子吃。但是只要认真去读莫言的作品,你会发现,他真的是在为自己吃一顿饺子而去写作吗?不是的,从他的《生死疲劳》《檀香刑》《蛙》等作品可以觉察,莫言并非是为自己能吃到饺子而写作,而是为全天下像他一样吃不上饺子的人都能吃上饺子而写作,这就是莫言写作的“精神动力学”。他不是在为自己写作,而是在为天下苍生写作。 作为写作者,要是你没有这种人文情怀,笔下就不会有悲悯,自然也就难于写出让人感动的作品来。 (《文学自由谈》2025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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